积淀与集聚：探析上海游戏产业可持续高质量发展之因

【编者按】

2024年7月29日，在第二十一届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Chinajoy）中国游戏开发者大会（CGDC）“游戏音乐主题论坛”上，《沪游叙事·上海网络游戏产业发展报告》（以下简称《沪游叙事》）进行发布。

《沪游叙事》由澎湃新闻旗下智库澎湃研究所主编，以详实的案例、一线的调研论证了“上海何以为重镇”，从产业纵深、发展切面、案例特写以及发展建议等角度出发，描绘上海网络游戏产业激荡二十年的发展图景。澎湃研究所将陆续刊发《沪游叙事》报告中的文章。本文为“产业纵深”章节中的第一篇《崛起与赶超：全球视野中的上海游戏产业发展史》。

2023年4月，上海市委书记陈吉宁走访调研上海游戏公司米哈游，这是他调研上海创新型企业中的一站；2024年3月，苹果公司CEO库克在其中国访问期间，参观了上海游戏叠纸网络，部分原因在于，上海游戏企业出品的游戏在AppStore手游收入上成绩亮眼，也为苹果提供了高额的分成。以叠纸、米哈游为代表的上海独立游戏开发者团队蓬勃发展和不断涌现，也助建了苹果开发者生态的繁荣。

苹果CEO库克到访叠纸公司。库克微博图

上海游戏产业在整个中国游戏产业，乃至全球市场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据伽马数据发布的《2022-2023上海游戏出版产业报告》显示，2022年中国游戏产业近十年首次出现收缩时（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同比下降10.33%），上海网络游戏逆势增长，同比增长3.66%，国内流水超过千万的移动游戏，每4款就有一款来自上海。《2023-2024上海游戏出版产业报告》则显示，2023年上海网络游戏总销售收入达1445.28亿元，同比增长12.89%，其中海外销售收入达36.25亿美元，相较全国出现逆势增长；移动游戏销售收入923.62亿元，市场占有率达77.6%。

上海游戏产业发展二十余年，如今，游戏产业已成为上海经济和科技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逆势中仍然保持增速发展的上海游戏产业，呈现出何种发展特点？上海出品的游戏有哪些新时代特征？本文通过采访、调研上海老牌与新兴企业以及相关专家与行业分析师，试图找到上海游戏产业保持高质量发展的原因。

最早的游戏重镇，深厚历史带来可持续性发展

中国游戏产业起步于上世纪90年代，但直到世纪之交，上海才诞生了全国知名的游戏公司。2001年，盛大网络引进韩国游戏《热血传奇》，创造了中国游戏的第一个高峰——在个人电脑普及率并不高的年代，70万人同时在线。2005年，上海另一家游戏公司第九城市引进美国暴雪的《魔兽世界》，再次引发中国游戏狂潮。一年后，巨人网络投入对《征途》的自研开发，第一次实现本土原创作品占据中国市场最高点的局面。可见，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盛大、九城、巨人、久游等老牌游戏巨头以引进和自研等方式，让上海成为全国游戏行业的重镇。

探析上海成为全国最初的游戏产业高地的原因，离不开上海这座城市本身所具备的多元条件，课题组调研发现以下因素促成了“种子的萌芽”。

首先，作为国际化都市，上海是中西文化的重要交汇点，不仅是海外游戏拓展中国市场的城市，也是中国游戏走向海外的关键节点城市，不仅促成了最初《热血传奇》《魔兽世界》等代理引进，也是日后上海游戏公司“出海”成功的城市基因之一。

其次，上海早期如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等机构培养的动漫人才，凭借自身在动画技术、人物设计、故事创作等方面的优势，为初期上海游戏和动漫产业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技术支持和创意源泉。

第三，游戏产业符合上海当时所定位的“楼宇经济”。“有个电脑，有根网线就能干活了。而且它很环保，没有污染，非常能融入城市。”上海市网络游戏行业协会秘书长王建华向课题组表示。

第四，在社会舆论对游戏褒贬不一的时代，在上海发展游戏行业某种程度上天然“屏蔽”了这些干扰。盛趣游戏（前身为盛大游戏）相关负责人（以下简称“盛趣游戏”）告诉课题组：“公司历经二十多年的发展……上海的媒体从来没有‘污名’过我们，政府管理部门也从来没有‘打压’过”“这可能跟上海天然的互联网基因，或者开放性、包容性有关”。

也正是因为这些“排头兵”的涌现，为上海游戏产业日后的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埋下发展游戏的基因，培养出中国第一批游戏人才，证明了游戏对城市经济的价值，少受游戏污名化的舆论强烈干扰等。

历史根源深厚外，上海游戏产业还呈现出高质量发展的“持续性”特征。

从数据可见，上海游戏产业始终占据全国产业较大份额。据不完全数据统计，2006年，以网络游戏为代表的上海数码互动娱乐产业销售收入超过45亿元,占全国70%以上的市场份额，由此拉动的相关产业产值达到450多亿元；2011年，上海网络游戏产业全年产值达到149亿元，约占全国网络游戏产业30%。2023年，根据《2023-2024上海游戏出版产业报告》，上海网络游戏总销售收入达1445.28亿元，移动游戏销售收入市场占有率达77.6%。

上海游戏始终保持高速增长，离不开上海是吸引新兴游戏公司创业与成长的热土。而新鲜血液的到来，赋予了行业不断更新的活力。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一批多元且专注创新的游戏公司嗅得商机，保证了上海在游戏市场的突出地位。

21世纪第一个十年，上海出现了恺英网络、游族网络、波克城市等新一批中型游戏企业。而即使在腾讯与网易两大龙头企业领先的格局下，2010年以来，上海游戏仍然产生并崛起了“四小龙”（米哈游、莉莉丝、叠纸、鹰角）为代表的新一代游戏公司，令上海游戏圈再次站在聚光灯下。

新兴的在沪企业，在渠道（营销买量）为主的游戏市场上，开辟出以创新与研发为驱动力的发展路径，各自在其垂直领域耕耘创新。“上海游戏公司都各自有比较突出的优势赛道，能够在各自的优势赛道上不断耕耘打磨，巩固在该赛道内运营和创新优势。”“上海的游戏没有竞品，我们都是友商，因为我们的赛道不一样。”——不少上海游戏企业这样形容彼此间的关系。

不同团队带着各自的基因深耕某品类的游戏赛道，与此同时，也助推整个行业蜕变进入更具生命力、更多元的精品游戏时代。

突破渠道桎梏，打造“传世之作”的精品化趋势

上海游戏产业发展的另一个特点，在于突破以渠道为王的传统游戏市场生存策略，上海新一代游戏企业的发展策略显示出两大明显趋势：注重自主研发，且游戏精品长寿；立足全球市场，出海成绩可观。

上海游戏企业尤其注重自主研发，据《2023-2024上海游戏出版产业报告》2023年，上海自主研发网络游戏收入1037.86亿元，同比增长17.85%，高于上海网络游戏总销售增速12.89%。同时，上海游戏企业科技含量在全国名列前茅。上海企业获得的资质认定71.8%为国家级，在主要科技型游戏企业聚集较多的地区中占比最高。

上海游戏企业为何科技实力强？课题组调研发现，上海各类型的游戏企业都侧重研发。首先，上海新成长起来的游戏公司以研发路线为主。上海沐瞳科技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以下简称“沐瞳科技”）向课题组表示，其研发人员占比近七成。同样地，米哈游的研发人员占比超七成，业界有传闻，因《原神》游戏画面对手机性能要求高，成为各大手机厂商以及评测机构作为评价手机性能流畅度的重要指标之一。

其次，老牌游戏巨头亦未在科技进步方面掉队。天风证券游戏分析师王梦恺注意到，上海老牌企业也在积极拥抱技术与手游研发。例如巨人网络在AI上的高定调，将其作为与游戏并驾齐驱的核心业务。“这反映出老牌企业也在不断焕发新的生命力。”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大型游戏企业通过在上海建立研发团队式来强化自身研发实力。

重自研也令上海出品的游戏更具精品化特点。“精品化的趋势是不容置疑的。”盛趣游戏表示，“从内容开发上看，游戏和其他文化产业又不太类似，像电影一次加工完就结束了，但游戏从它上线到后面仍在不断增加新的内容，更替旧的内容。精品化就是一直迭代，更贴合用户不断变化的视角。”

沐瞳科技表示，其自研游戏《决胜巅峰》（MLBB）能够成为“一带一路”上一些国家的“国民游戏”，离不开对用户体验的注重。“我们游戏版本更新迭代速度非常快，即使是MLBB这种大体量游戏，我们坚持做到三天一个小版本，一周一个大版本更新，保证在为全球玩家提供高质量游戏内容的同时，也能及时根据玩家反馈和建议优化游戏。”

而精品化则带来了另一个特点：长寿。盛趣游戏有不少运营了十几年的游戏，如今还在为公司贡献收入。“这几年我们在游戏中不断注入新的内容，与时俱进地去贴近玩家的需求，不论是游戏的用户数还是收入，都在增加。”

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徐剑对如今上海出品的游戏画面印象深刻：“不像以前的主流手游，寿命很短，一两年。上海有些游戏公司，都是朝着‘传世之作’的目标去做游戏，所以技术非常精湛，画面非常精美。”

除了重自研，上海游戏公司还立足全球。而这带来了上海游戏产业的又一个重要特点——出海成功。

莉莉丝、米哈游、叠纸等企业的海外收入均超过50%。上海莉莉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以下简称“莉莉丝科技”）向课题组表示，“从‘送出去’到‘卖出去’，游戏出海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创新活力。”

作为上海最早一批接触国际市场的本地游戏公司，盛趣游戏曾引入不少在中国大热的网游。他们表示：“得益于上海国际化城市的背景，发展多年来我们更加明显地感受到国际市场对于本地游戏公司的重要性。无论是引进海外优质游戏内容，还是将本地研发的游戏推向国际市场，均已成为我们不可忽视的战略方向之一。”

上海游戏企业立足全球化的事业策略具有多重原因：前几年国内版号限制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几个巨头的“国民游戏”令某些赛道在国内已是红海；不同手机品牌商与平台渠道加大的发行压力等。

但出海也并非易事，而上海游戏公司的精品化特点则成为出海的有力支撑。在海外市场，尤其要针对不同文化的本地市场做精细化运营。沐瞳科技在进入高棉语体系国家柬埔寨时，发现用户的手机上没有高棉语体系，所以用户没有办法在游戏系统里去调用系统语言来显示高棉语。“为了让更多用户能够玩得懂我们的游戏，我们决定在自己的游戏客户端里开发，从而能实现高棉语切换功能。”

政策扶持态度明显，市区联动力度叠加

上海游戏产业稳定高质量发展，并在全球市场脱颖而出，离不开上海政策的保驾护航。

从政策支持上看，上海支持发展游戏产业呈现出两大独有特点：一是领先于全国开始发展网络游戏行业；二是多年来政策引导、扶持力度不减，且呈现出市区联动的营商环境。

早在2004年，原信息产业部宣布大力支持网络游戏行业时，上海就成为发展网络游戏的排头兵，率先成立“国家动漫游戏产业振兴基地”。同年，上海两家游戏公司盛大和九城先后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第二届ChinaJoy落户上海，让上海不仅成为游戏产业聚集地，也成为游戏玩家的线下聚集点。

而彼时，全国对网络游戏的舆论还褒贬不一，甚至至今围绕“游戏的影响”仍有争议和讨论。而近二十年来，上海对游戏产业的政策支持态度不变，几乎是全国城市中出台游戏政策数量最多的城市。

徐剑表示，上海专门设立了上海市促进文化创意产业发展财政扶持资金，每年由市文创办会同行业主管部门及相关部门组织专家对项目评审，其中专设了动漫游戏板块，说明城市对产业的友好程度；莉莉丝科技表示，在技术研发与创新方面，政府会鼓励游戏企业研发一些前沿技术和游戏相结合的产品，“这是比较具有上海特色的”；盛趣游戏则提到2020年国家对外文化贸易基地（上海）发布的“千帆计划”，“为游戏企业精准解决在出海过程中面临的难点、痛点，这也是全国首项聚焦游戏企业‘出海’的政府扶持项目。”

如今，对于已成长为一定规模的企业而言，政府激励基金更像是一种“荣誉”“肯定”。几乎所有受访企业都表达了这种想法，“我们也会和主管部门开玩笑，对动辄投入几个亿的项目来讲，政府给到资金高的话也就四五十万，其实意义没那么大。我们更多看成名义上的荣誉与激励。”

但这种肯定仍不可少。王建华在走访时观察到，很多企业都在公司设置了荣誉墙，少则一面，多的有几面。他认为：“政策传递了一种信任，一种支持产业的承诺。民营企业受到政府认可，会鼓动它们继续发展。”

沐瞳科技公司内部荣誉墙。

沐瞳科技表示，由于公司主要市场在海外，疫情期间，人才签证与出入境方面成了很大的痛点。“当时包括海外办赛、人才外派，都获得了市政府的支持，不然一些项目就要卡住了。”

不少企业回顾初创经历时，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个地方——嘉定区。有企业表示：“那时候游戏公司还没人看得上，而嘉定政府用温暖的怀抱接受了我们。”

2009年，嘉定南翔蓝天经济城引入第一家游戏游族网络，次年，游族网络为其带来200万元税收。据悉，蓝天经济城在解答资质申请、人才落户、税收减免等方面，都给予了相关企业大力支持。截至2023年底，蓝天经济城已注册游戏企业1493户。如今被称为上海游戏“四小龙”的米哈游、莉莉丝、鹰角网络、叠纸，全部注册于此。随着公司的发展，不少企业把办公地搬迁至漕河泾等地。不过仍有企业表示：“（虽然搬走了）但我们的税收在那里（嘉定），我们也成长在那里。”

事实上，游戏企业在初创时期并不容易。王建华表示：“这个行业真正能起来的游戏不多，淘汰率特别高。”因此，更具象征意义的奖励与基金，对初创企业而言，仍然具有强大的作用。现在已成长为全球知名游戏开发商的米哈游最初的启动资金是贷款而来的10万元。

像为鱼群创造温暖的水域，上海吸引人才以传承基因

徐剑对课题组表示：“上海的创新来自于青年才俊的不断涌现。”

游戏是内容创作与创意的比拼，创意离不开具有创造力和执行力的人才。当人才能够安家乐业时，产业的发展才能走得更远。沐瞳科技向课题组表示：“人才是游戏行业的命脉。”

在游戏人才的供给上，上海的优势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存量的游戏研发人才、稳定的高校毕业生供给，以及市场机制下的人才流动。

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邸俊鹏向课题组介绍，游戏产业主要有三类人才：游戏开发类人才、游戏美工类人才，以及游戏运营人才。游戏相关的专业设置在游戏的设计和展示环节。而在开发环节，目前几乎未有游戏计算机专业，设计和编程相结合，是游戏产业最缺的人才类型。对此，不少企业已通过校企联动提前培养相关人才，例如盛趣游戏已在高校提前开设相关课程，“让学生更快适应企业的需求，把培训往前放，降低未来的成本。”

在高校毕业生供给方面，上海高校资源丰富，且对周边城市等也具有虹吸效应。“因为没有直接对应的专业，我们更看重复合能力。上海的高校比较开放，能接受更前沿的理念。”“我们每年校招，会走进长三角的一些高校做招聘，上海对学生是有吸引力的”“包括留学生回国，上海可以说是他们找工作的第一站”。而如米哈游的创始人刘伟、蔡浩宇、罗宇皓，鹰角的黄一峰、乐俊伟，盛趣游戏唐彦文，均来自当地高校。

不过，不少游戏企业直言，相较毕业生，更需要“熟练工”。而他们当初创业择址上海，甚至是漕河泾，也是看重人才的聚集性。“挖人比较容易，都在附近，甚至不少人才都定居在这附近”。

目前看来，上海正形成两大游戏企业聚集地，一是以盛趣、九城为主的浦东张江集群，另一是后起之秀浦西漕河泾地带。这些集聚区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了“人才就近”原则。例如1990年代，全球知名游戏开发公司育碧（Ubisoft）落户上海徐汇，随后进入游戏行业的腾讯选择了靠近育碧、EA(ElectronicArts)等游戏外企的漕河泾，也吸纳了不少这些外企的研发人才。后来，不少新兴的游戏公司又紧随腾讯的脚步聚拢在了漕河泾园区。

如今，漕河泾开发区聚集了包括腾讯科技、游族、巨人、米哈游、莉莉丝、鹰角和沐瞳等在内的40多家游戏科技公司。这些企业聚焦游戏内容创作，推动游戏研发，带动徐汇区数字游戏产业在技术创新领域占据一席之地。

上海社科院信息所科技创新研究室主任王兴全表示，产业集聚的空间对人才具有黏性。很多在漕河泾工作的程序员，都在上海地铁九号线沿线安家落户。数字科技行业经常需要互动交流，漕河泾游戏企业集聚为行业交流提供了便利，也为从业者提供了有归属感的工作生活环境，数量庞大的从业者在此抱团工作，形成了高能级的行业“共同实践社区”。

产业聚集的外部性则带来了人才聚集与政策扶持。莉莉丝科技表示：“一个是氛围的营造，二是人才的流动，三是形成产业规模之后，当地政府也会觉得更适合打造成区的特色名片，那企业再去沟通相关政策时，也会有优势。”

“我们常常形容创新的鱼群，它不是到处漫游，总是集中在营养丰富、相对安全又适合于生长的温暖水域里。”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化产业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花建对课题组说。

而且这种空间上的聚集性仍在不断“开枝散叶”。王梦恺向课题组表示，尤其是过去两年，非上海的游戏大厂不断扩充上海团队，未来，一些头部大厂还会进一步加强在上海的布局。

二十多年来，从最初盛大引入《传奇》种下国人对网游的痴迷之情，到如今米哈游《原神》出海成功，上海的游戏基因得以延续与传承。总体来看，上海游戏产业能保持多年来的高质量发展，离不开产业积淀、政策扶持、人才聚集、文化赋能与创新出海等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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